《清河》微刊 .4-
特别推荐载于《清河》.2萱堂春晖梁学晋
《诗经》疏称:“北堂幽暗,可以种萱”。古时候,母亲居屋门前往往种有萱草,人们雅称母亲所居为萱堂。唐孟郊《游子吟》曰:慈母手中线,游子身上衣。临行密密缝,意恐迟迟归。谁言寸草心,报得三春晖。 ——题记
母亲已届耄耋之年。她的恩德比山高,比水长,做儿女的无以报答,只能聊以为文,以拳拳寸草之心,且报无尽春晖。诗曰:
寸草难酬恩泽长,春晖永沐感萱堂。
母亲于民国十二年()农历七月廿八日出生于吕梁山*土旮旯的一个小山村里。这个村子位于起伏浩瀚、沟壑纵横的*土高原腹地。村名叫强家塔,村里的人都姓强,都务农,祖祖辈辈,面朝*土背朝天,扁担箩筐不离肩。
外爷名叫强玉盛,生有一男一女,男孩取名探峁,他是我的舅舅,比母亲长两岁。外公让他早早成家立业。舅舅当时担任抗日自卫组织“国民兵团”的村团长,训练民兵,保家卫国。日本*子占领柳林后,村里出了汉奸。这个人当时在日寇警备队,他密告日本*子,说我舅舅是共产*的地下*员,是抗日分子。年,舅舅被日本*子抓到柳林三郎堡,残忍杀害,年仅21岁。当时,舅舅的女儿,我的表姐,还在妗子的腹中。我的外公和外婆,二老经历了怎样剜心割肺的痛苦,这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人间悲剧。那个可恶的狗汉奸,在日寇投降以后,自知作恶多端,在墙壁的钉子上,上吊自尽。
母亲的幼年,虽然封建王朝已经废除,但是,封建思想依然根深蒂固。闭塞的农村,“裹脚”之俗依然存在。我的外婆和三外婆都是一双“三寸金莲”,拄着拐棍,走起路来颤巍巍的。作为女孩,母亲仍要受那摧残血肉的“裹脚”之罪。虽然后来因世事变迁停止了,但母亲仍然留了一双畸形的残脚,即所谓“解放脚”。(“裹脚”之俗始于五代,辛亥革命后被废除。那些受过摧残的“半裹脚”被称为“解放脚”)
在这贫瘠的土地上生长的女孩,自然没有读书的福分。母亲这双“解放脚”跟着外公和舅舅,风里来雨里去,担水送饭干农家活;还要跟着外婆学纺花织布,做针线活。
女大不中留,母亲16岁那年出嫁了。嫁到了不远的南寺沟村。出嫁的第二年,丈夫出门读书去了,结果一去不复返(可能是参加革命了)。母亲就一直守着,有时回娘家去住,可柳林的习俗,过年过节是必须回婆家的。
年,经人说合,母亲与父亲结婚。父亲当时在驻扎于冀家峪村的离石县*府任统委会秘书主任。
年,日寇投降后母亲随父亲经石楼辗转至太原,住在新道街克南学校。父亲当时在*管区任上校秘书。
在硝烟炮火之中,母亲迎来了新中国的诞生,也迎来了自己儿子的降生。我是新中国的同龄人。
新中国成立后,父亲在文水文化馆工作。我们住在文水县南街29号。
年,我的妹妹在文水出生。我们一家四口,生活很温馨。母亲虽然不识字,但跟随父亲,自然受到传统文化的熏陶,自然是贤妻良母,也懂得相夫教子。忘不了妈妈做的“和子饭”,那飘着葱花油香的味道至今令人垂涎。
年,由于特殊的历史的原因,我们全家投靠了柳林的外婆家。*土地以它博大的胸怀接纳了我们。母亲又回到了生她养她的强家塔村。从此以后,我们全家与外公外婆相依为命。
当时,已是人民公社化,村里是生产队,全靠劳动挣工分来养家活口。我们这一家人:外公外婆都已60多岁,外公因受苦太重,腿已瘸了,又有疝气,外婆是一双小脚;父亲已然50多岁(比母亲大17岁),才开始学干农活,又是担水不会换肩肩,生产队给他定六分工劳力;我12岁,妹5岁,我们都在上学。所以,老的老,小的小,母亲即是家里的顶梁柱。她里里外外一把手,又当婆姨又当汉,累死累活拼命干。
年的秋季,8月初2,淫雨霏霏,连绵不绝,下得*土地到处是浊水和塌方,下得人心焦虑不安。我的外公彻夜未眠。第二天,早早就起了床,到院子里察看情况。我家住在一个*土圪都上,洪水冲塌了石垒的山墙,冲断了路基,冲开了一个几丈深的大坑。坑边还有几块未坠的石头。这石头都是外公从沟底一步一瘸,汗流浃背地扛上来垒墙用的。外公心疼这石头,不忍心让它塌进深坑去,于是站在坑边,弯下腰去,往回搬石头。就在这时,脚下的土突然塌方,外公连同石头一起栽进了深不见底的大坑。
当我们听见声响,跑出去时,已不见了人影。母亲大声呼救,村里的人都跑来了。人们拿着锹,拿着掘头,但是,干着急,无从下手。因这坑口之上,还有一丈多高断裂的陡壁,随时有继续塌方的危险。雨,还在一个劲儿地下着,雨流如注。母亲跪在雨地上,呼天抢地:“老天爷!你就停停吧!已经下出人命来了,还要怎么啊!”
直至下午,雨停之后,人们才七手八脚地把外公从土坑里刨了出来。
尸体抬上来时,举家悲痛:母亲嚎啕大哭,人们泣不成声。
外公的丧事,依据当地习俗,出殡时,需有孝男拉灵,孝女扶柩。舅舅已去,只留一女,没有男嗣,何以下葬?我说:
“我是这个家庭的男子汉,我给外公拉灵。”
“你姓梁,你不姓强,不行!”人们说。
原来,这拉灵者,就意味着继承人。所以,家族近亲争吵不休,亡者难以入土为安。母亲急的又是大哭:
“爹呀!你死得好恓惶啊!甚会才能安顿了你老人家呀!”
后来,父亲说:“新社会了,女儿也有继承权呀。”于是,众人商量:由我母亲拉灵,表姐扶灵。就这样,没有响器,没有礼仪,外公无声无息地走了。他静静地长眠在这块生他养他的*土地上。正所谓:
凄风苦雨送柩灵,高天厚土慰亡*。
外公去世的时候,父亲已经身患疾病,拄着拐杖。之后,就瘫痪在炕。在两年多的时间,母亲朝夕侍奉汤药,端水喂饭,上厕送便,背出背进,从无怨言。只是父亲的病情越来越重,临终时,已是面色枯*,目无光泽,皮包骨头。
年5月,父亲走完了他的人生之路,终年59岁。依据当地习俗,女婿是不能葬在丈人家的土地上的。强家塔只有一家姓李,于是,父亲就葬在这家李姓的*土坡上。出殡之日,我拉灵,妹扶灵;没有响器,没有礼仪,父亲无声无息地走了,他长眠在这块他曾经生活和战斗过的*土地上。
父亲去世不久,外婆又瘫痪在炕。母亲又要劈柴做饭,缝衣补袜,操持家务;又要喂水喂饭,端屎端尿,伺候外婆;还要担水送粪,到地里干活;还要拼死拼活,供我和妹妹读书。妈妈是这个家的顶梁柱,她的身上承载着千钧的压力,但是,我们只看到她坚强的身影,从未见她哭鼻抹泪。
年,外婆去世了。依然是母亲拉灵,表姐扶灵,依然没有响器,没有礼仪。外婆无声无息地走了,她静静地长眠在外公的尸骨旁,长眠在这块她生活了一辈子的*土地上。
就在这不到四年的时间内,我们母子相继失去了三位亲人。母亲失去了生她养她的父母,失去了相濡以沫的丈夫。有的“天降横祸”,有的“灯尽油枯”。这是怎样的日子啊!这生离死别的痛苦!母亲身上有千斤的重担,但是没有把她压垮;母亲心里有无尽的苦水,但是从不在儿女面前流泪。邻居告诉我,母亲在我们不在的时候,经常一个人跑到大堡上,坐在枣树下面,放声大哭。
古人云:“呜呼!死生,昼夜事也。死而死矣,而境界危恶,层现错出,非人世所堪。痛定思痛,痛何如哉!”
母亲对儿女的养育,从十月怀胎,到呱呱坠地;从擦屎弄尿,到蹒跚学步;从牙牙学语,到亭亭玉立;从念书识字,到长大成人;从参加工作,到成家立业;从儿子女儿,到孙子外孙。每一步都饱含着无尽的辛苦与劳累,每一处都饱含着无尽的母爱与牵挂。
六十年代的冬季,似乎格外的寒冷。朔风怒号,大雪纷飞,滴水成冰,呵气成凌。我在村里上小学,在柳林上高小,上中学。为了不让自己的儿子挨冻,白天忙碌之余,晚上,母亲在昏*的油灯下,为我缝棉袄,缝棉裤,做棉鞋。帽子是买的“舌头头”(帽檐)帽,然后缝上了两个象日本兵那样的“耳朵朵”。尽管衣服都是中式的,帽子也很土气,但是,我的身上和心里都是暖洋洋的。
六十年代的条件是很艰苦的。那个时候,农村的饭就是长条则窝窝、山药(土豆)骨累(擦擦),熬一锅稀饭,有时蒸一锅红薯、蔓菁、山药蛋等;面食就是高粱面搅榆皮面,吃一顿豆面就不错,好面(白面)只有在过年过节和头痛感冒时才能吃一点。母亲总是做在前,吃在后。总要等全家人吃完后,她最后一个吃。有时,饭没了,她就随便吃几口,凑合了。她总是关心别人胜于关心自己。她总是把无私的母爱无尽地给予儿女和孙辈。
我们村离柳林镇十五里地,要过清河,穿峪沟,翻山梁。我在柳林中学读书的时候,是住校生。礼拜六下午回家,礼拜日下午返校。那个时候,连自行车也没有,都是步行。礼拜六回家,是我最高兴的时候,我可以吃到母亲做的可口的饭菜,享受那简陋的土窑洞里的温馨。礼拜日下午返校的时候,母亲总是把家里仅有的干窝窝、干馍馍、干枣,给我带上。看到日头偏西,母亲就催促我快走:
“十五里路呢,迟了,黑塌圪洞的,不好走,不安全。”
于是,我背着书包,依依不舍地告别母亲。母亲总是远远地跟在我的后面,从圪都上到麻坪,翻过小塌则,由倒渠坡直至墕口。然后,母亲站在墕口,一直瞭到看不见我的背影。
年,我考上了汾阳师范。读书走的时候,母亲给我做了一个“针线包”。她说:“妈不在身边的时候,你得学会自己缝补。不然,衣服破了怎么办?”这个“针线包”我一直带在身边,从上学到工作,走到哪,带到哪。看到它就象看到母亲。是母亲教给了我生活自理的能力。
汾师毕业后,我参加了工作。我们村,除了两个老干部外,我是第一个吃“皇粮”的人。母亲心里总算是得到了一点安慰。
由于过度的操劳,母亲在不到五十岁的时候,已经是满头的白发了。七十年代,母亲为了让我成家,变卖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。当她的孙女降生的时候,母亲是怎样的欣喜啊!做奶奶的,自然是疼爱有加。当时,我妻子在外工作(教书),我们在邻村给女儿找了个奶妈。奶妈家条件不好,女儿很瘦弱。我们抱回家后,是母亲一口水,一口米粉,喂养她的孙女,救了我女儿的性命。后来,我的两个儿子也先后出生在村里。母亲自然又去照看孙子。母亲对儿孙的操劳永不停息。
七十年代,妹妹到了内蒙兵团。八十年代,我的家小到了柳林。村里就剩了母亲一人。星期日,我回家去看母亲。她总是不在家,在自留地里忙活。邻居见我回来了,就朝井沟那边地里喊话:
“学晋家妈的喔——,你儿回来了——”
于是,我站在圪旦瞭母亲。远远地就看到了她的身影:她担着两桶水,正在山坡上挪动。撇着腿,颤着脚,那满头的白发,那佝偻的身影,令我鼻子发酸。我赶忙跑下去,接过母亲的担子。
我们家井沟有块自留地,赵家湾沟有块沙坪地。地里还有枣树、杏树。母亲在沙坪地栽红薯,在井沟种土豆,种南瓜。我回去就帮母亲干活。母亲总是让我把她种的这些土豆、红薯、南瓜带上给孙子们吃。
八十年代,我妹妹结婚后,母亲又帮女儿去照看外孙。九十年代,母亲七十多岁了。城里之余,她总喜欢回到村里去住。那是生她养她的地方。母亲总是漫山遍野地捡柴禾,那些玉米杆、枣树枝、野蒿草等。自己到井沟去挑水。我星期日回家看母亲,自行车上带些米面、蔬菜之类的东西。然后,帮母亲挑满水瓮,劈一大堆柴。看到母亲快八十岁了,还给我纳鞋垫,眼泪就止不住往下流。
母亲是一位跨世纪老人,二十一世纪,母亲已届八十高龄。她有了小孙子、小外孙,已系“四世同堂”。她一直随我妹妹生活,我工作之余去看母亲。母亲总是向我问讯孙子们的情况。
年,母亲91岁,已届耄耋之年。腊月二十五,她在自己的卧室跌了一跤,结果是股骨折,因此瘫痪在床。在迄今两年的时间里,妹妹朝夕伺候着母亲。母亲也一直在与病魔进行着抗争。有时,她躺在床上,双手拍打着双臂,口里边喊着:
“下定决心,不怕牺牲,排除万难,去争取胜利!”
这是她在文化革命中学会的毛主席语录,她以此来表示自己对病魔的不屈,自己抗争的理念。
今年中秋节,孙媳抱着小孙孙来看老奶奶。母亲见到小孙孙,脸上笑开了花,那是欣慰的笑容。
母亲毕竟年事已高,卧床以后体力在逐渐消退,后患老年痴呆,失去记忆,痴语连连。又患褥疮,兄妹每天换药,仍不见好转。看到母亲痛苦之状,兄妹心如刀绞,泣泪涟涟。
弥留之际,冥冥之中,儿子的一声呼唤,使母亲微微地睁开了眼睛,她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,然后又闭上了眼睛。
年12月27日(农历11月17日)凌晨3点15分,母亲走完了她酸甜苦辣、备尝艰辛的93个春秋。
呜呼!痛哉!亲爱的妈妈,从今以后,我们成了没爹没妈的孩子。今生无以报答您的深恩大爱,来世还做您的儿子。亲爱的妈妈,您永远活在我们的心中。
梁学晋,大学中文系本科毕业,高中语文教师,副教授,全国中学语文教学研究中心特约研究员。中国文艺家协会会员、中国书画艺术家协会会员、中国教育学会书法专业委员会会员,柳林县三晋文化研究会理事、柳林县诗词楹联学会常务理事,柳林县书法家协会副主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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